布宜诺斯艾利斯真是一座美丽精致的城市,当我在普拉塔河边的公园散步时这样想。我总觉得拉丁美洲的城市像是黄金一样,艳丽又明媚,带着贵金属的一切气质。而布宜诺斯艾利斯多么不同,唯独它像是钻石一样,散发着无用但优雅的迷人风度。
我住在雷迪洛区的wework公寓的23楼,推开阳台门俯瞰这个城市,尤其是暮色将至,红霞从海的方向浮现,大地上华灯初上,心情总是宁静平和。
楼下是一家汉堡店,我在那里吃到了此生最好吃的汉堡,叫做del toro公牛汉堡。汉堡的面包是店里手工烤制的,涂了一层蜜汁,芝麻微焦。夹着单面煎的茄子片,配上淋了糖浆的洋葱圈。肉饼肥瘦连筋煎得恰到好处,柔软多汁,味道及口感之丰富,食之难忘。我吃了之后才发现,先前一概把汉堡归入工业快餐确实不当,这种味道绝对是用心之作,足以让我此后几十年都不时回想起来。
Puerto madero的海鲜意面更是一绝。半熟的海虾肉质鲜甜,贻贝和瑶柱软嫩入味,酱汁和面条结合得恰到好处,吃完之后不得不用面包蘸着酱汁把盘子都打扫干净。喝两杯门多萨好年份的白葡萄酒,我凭空吞咽了多次,仍然感觉水果的香气一直在舌尖环绕。
两条街之外的韩国菜馆味道也颇美。我经常下班之后去买一份炸酱面或一份拌饭,带一份大酱汤回家吃,两道菜加起来正好合五十块人民币。有一天我照常去买饭,可能是因为我穿着西装,又是店里唯一的亚洲人,一个顾客叫住我说,给我一份Jajeong Mien,谢谢。我一头雾水,反问他我不太理解。他也被我问住了,和我面面相觑了十秒钟才互相反应过来。
布宜诺斯艾利斯绝对不像是那种印象之中典型的拉丁美洲风格的城市,没有那种适合热带的殖民主义建筑,而是更像是西欧的外延。如果把一个人随机丢在这里,他举目看到的是新古典主义的和哥特式的建筑,听到的是带南部腔调的西班牙语,港口区提供正宗的意大利菜和法餐,任谁说也难免把它和那些有名的欧洲城市相提并论吧。
但是如果有心人带着存问风俗的想法来观察,也会立刻注意到,这是一座处在衰败中的城市:每条街道上都满是流浪汉和无家可归者,乞讨的人上至八十岁老者下至被母亲抱在怀里的混血婴儿,远离市中心的街区看起来很久没人维护修缮,治安状况更让人担忧。而且布市是我唯一见过的一个城市,到处贴满了各类招嫖广告的,从公司大楼到总统府外,凡是电线杆或者门柱,都难逃贴上好几排鱼鳞似的小卡片。经济停滞,无法发展的社会里,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往往会最先开始倒霉……
问题是连年的恶性通货膨胀已经几乎摧毁阿根廷的国民经济,或者说通货膨胀正是经济崩溃之恶果。我在机场看到有人买机票带了两大沓纸币去付账。有一次经济部长下台第二天一天之内货币就贬值10%。外汇尤其需要,黑市的汇率一般只有官价的一半。如果拿外币信用卡付账,简直就是在给政府送钱了。
当地人非常希望能持有外币,用美元发放工资的公司会特别受欢迎。但大多数普通人,头一天拿到工资,第二天就会尽快换成生活物资或者黑市美元。我听说阿根廷的资产价值在几年之内已经极大贬值,引得很多中国人美国人购置。后来我去到北部的时候付了司机美元,他开心得来回翻看,告诉我说他把这张纸币带到首都,立刻就会获益10%。
一直到我辞职之后,我才有时间离开布市去其他地方。而这时我的签证已经没剩多少时间了。我安排了非常紧凑的行程,先去西北部的巴拉圭的亚松森,之后一路抵达三国边境的伊瓜苏瀑布。然后飞往南方,计划从圣克鲁斯省的Río Gallegos抵达乌斯怀亚。然而后来证明这是一个处处都出纰漏的旅游计划。
首先是当我到达巴拉圭的亚松森时,可能是因为中国人真的甚少到达这个尚未建交的小国,我持邀请函入境,花了一百美元,但边境海关向上请示了很久才给我签证,而且只有三天,这样我不得不取消了在亚松森的计划,直接乘当天的最后一班客车前往边境。这趟车横穿整个小国,直到巴西和阿根廷边境的东方市,路上的风光就像摩托日记里的那种热带景色一样。
巴拉圭人的口音非常特别,把大舌音发成美式的r音,这样独特的口音此前竟没有任何人提起过。或许真的是因为未建交导致的缺少沟通的问题,海关的安检阿姨甚至问我,是从China del Sur还是del Norte来的。
到了边境我才发现,虽然巴拉圭在此处与阿根廷接壤,但是道路必须经过巴西才能抵达阿根廷那一侧的伊瓜苏港。但所有人似乎都无视了签证问题,默认所有人都像本地人一样有南共体的身份证。司机向我保证不会出任何差错,事实也是如此。巴西和巴拉圭在此处都没有强制通关,只有阿根廷设卡检查。我几次进出巴西,实际上似乎违反了签证规定,但并没有人追究。我坐着摩的从巴拉圭经过巴西到达阿根廷。出乎意料的是,三座边境城市里竟然是巴西的福斯德伊瓜苏市最洁净繁荣。阿根廷的边境居民和巴拉圭人一样,做着灰头土脸的苦工,却顶着白人的脸。我想种族和阶级的区分,孰轻孰重,在这里应该很明显了。
每次当我拜访此前在地理书上学到的名胜,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伊瓜苏瀑布,我看到它浑黄的江水,回想在书里学到看到的全部。热带雨林里的一切似乎都突然变得真实清晰了起来。游客丢着面包屑喂起毛色艳丽的热带鸟类,咖啡厅员工敲着扫帚吓着吻部比北美亲戚长得多的南美浣熊,被称为魔神之吼的主瀑布声响之大仿佛能传到十里之外。巨嘴鸟落在远处的孤树上,我想不起来它的名字,用“嘴很大的黄鸟”搜出了它的名字。
结束了北部的热带之旅,在七月的南半球的冬天来到南部。我原本计划从大陆上这边的里奥加耶戈乘车或坐船到火地岛上的乌斯怀亚。但是没想到车站工作人员非常尽职尽责,仔细研究了我的护照之后特别遗憾地告诉我此行难成,因为车和船会经过智利领土,必须有签证或免签权才可以成行。我最后也没有找到能及时赶到乌斯怀亚的方法,只好临时更改目的地,乘车去巴塔哥尼亚西部,安第斯山下,毗邻智利边境的冰山国家公园,也就是El Calafate。
这一路从东向西横穿了巴塔哥尼亚,荒芜又冷清。苍鹰盘旋,忽然俯冲下来啃食被车撞死的野兔。同行的美国大哥找了无数个角度拍了好多张才肯继续上路。到达之后我才发现我有点低估冰川和高原的气候了。我蹬着匡威,穿着卫衣和牛仔外套,突然来到寒冷的气候里,让房东老太太大摇其头。
我在冰川所在的阿根廷湖乘船。我此前一直以为,冰川的消解速度是缓慢的,但是事实上是在我面前崩解了好几回,冰山一角在非常沉闷的一声响里落进水中。冰川的颜色是蓝色间杂黑色裂隙,像是哥窑的瓷器,我终于理解了冰裂纹这个名字,并且觉得它们美丽。回到山脚下的小镇,在冰天雪地里吃了一大份烤牛肉,又蘸着香料吃了烤血肠和烤胸腺,配着带冰碴儿的可乐。我想的也是冰天雪地的事儿。
阿根廷的风光真是得天独厚,中部的潘帕斯,北部的伊瓜苏,南部的巴塔哥尼亚,西部的安第斯,东部是布宜诺斯艾利斯。在地球的另一边,如果想从国内出发,光是坐飞机就是一件苦事。所以真是幸运,能真的从南到北的游览一番。在签证的最后一天,过期的两个小时之内上了飞机。我回头看了几眼夜幕里的布宜诺斯艾利斯,突然觉得我在这世界上真的还有缘分未尽,或许在这里,又或许不在此地,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