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

我听说深圳乃是中国的资本主义之都,此言不假。深圳真是一具资本主义的世界奇观。——而一墙之隔的东莞怎么也能说得上是新自由主义陪都了。

说起东莞,最有名的莫过于它盛极一时的风俗业了。但若只是浮光掠影地看一看,嘿然一笑,那对于这些迷茫失措的妓女来说,未免太过于轻浮了,对沉渣泛起的罪恶之行亦不足以警示之。看客的这种放任忽视的罪过有时甚至大于嫖客们所犯的。

如果考虑到东莞的性别比例大到惊人(据说为130:100),这种现象似乎更难解释了。但最终说明这个问题,只用“婚恋市场”四个字就足够了。一切的资本主义,二十年间创造大都会的资本主义,洪水般摧毁一切非市场的资本主义,一旦进入到婚恋中,立刻也把它市场化了。男男女女,不再是能动有感情的人类,而只是一宗宗待选的商品,必须遵从商品经济的基本原理了。

大量涌入的劳动力,全以男性为主,导致东莞的性别比被贫穷工人拉得很高。这样一来,数量相对较少的女性似乎处在优势地位,在婚恋市场中似乎有很大的自由。而实际上贫穷工人并没有婚姻所需要的一大笔固定资产(而婚姻是财产的联合),因此婚姻是不能够的。同时女性工人则遭资本主义、官僚主义和集权主义迫害更深。劳动法失效,劳力充足又无工会,资本家必不愿付给女工相当的工资。大量的女性失业,得不到政府的救济。处在社会底层,被主流社会所抛弃的人们往往选择无视大多数秩序,——实际上他们也并没有什么选择。结构性的暴力就这样产生了。从工业革命时代的伦敦起,这个反直觉的现象多次在大地上复现:工业革命所提升的物的生产,竟减少了人的尊严。

根据甘博尔的统计,民国六年的上海的公娼占比达到1:137,私娼、赖以为生和业已从良者亦不计其数。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了人。建国以后,陈毅主政上海时期,改造了数万妓女,帮助她们重新融入社会成为劳动者。邓小平进行市场化之后,中国开始采取混合所有制,同时具有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双重要素,所谓“双轨制”是也。在某些行业,社会主义的成分显著,在一些地区,几乎完全采取资本主义制度。

这也并非全无益处。东莞提供了上千万的就业岗位,创造了人均近两万的GDP——就数据而言达到了南部欧洲的水平,从南国小镇一跃而升为轻工业中心。但是这唯一可称道的经济,真的为普罗大众所用了吗?它用纺织工人的手指和女工的尊严为代价换来的,不过是资本家的property罢了。邓小平所采取的的政策真的使中国的经济得以发展,乃是确凿无疑的。但所增加的这种病态的经济未有减少大众的痛苦,犹而加剧之,亦不容置疑。如果说今日中国的右翼当权派、庸俗社会主义者、修正主义者、资产阶级新左翼一切的标准在于发展经济,其发展经济的要求又在于增长GDP,无疑是把社会和社会主义复杂的原理和实践过度简化了。社会主义的直接要求是发展生产力,但发展生产力本身并不构成最终的追求,人道的社会主义的发展生产力的目的不在于发展物,而在于增进人的幸福,也就是发展人本身。

从古到今,人类的一切历史就是生产力和暴力的历史。一开始,大地上的人类并不很多,以采集—狩猎者的形式,结成小团体漫无目的地游荡,逐渐布满了每块大陆。这一时代,各个小团体以血缘划分,团体之间的交流也主要是冲突而不是合作。因此,婚姻的形式是团体内部的近亲结婚,也就是血婚。

血婚团体会在人数超过采集—狩猎的承载上限前分裂,重组成两个或者更多的新团体。但是由于各团体之间具有血缘关系,团体之间的合作倾向越来越明显。他们往往会和平地划分领地,互不战争,甚至开展贸易。农业和牧业可能也是在这个阶段发明的。具有了较固定领地、进行农牧业生产的血缘团体就开始向氏族演变。氏族内部的长期通婚势必导致基因的劣化,所以在氏族之间开始采取普那路亚婚,也就是伙婚。

对婚也开始产生,但是从没有在多数地区占据过主流。因此伙婚之后的普遍婚姻制度是专偶婚。包括封建时代的古典专偶婚和现代专偶婚。专偶婚的产生是与私有财产和家庭的产生同时发生的。氏族之间也因生产力的发展而互相融合,产生了部族,部族联盟直到国家。

母系社会中并不存在私有财产,因为这一时期的剩余生产资料还不充足,这也正是母系社会在这一阶段产生和维持的原因:人的生产大于物的生产。(物的)剩余生产资料一旦充沛起来,人的生产开始让位于物的,母权让位于父权,社会制度随之开始改变。在很多地方,父系社会的开始时间很晚,有一些民族直到现代都未进入这一阶段。父系社会、专偶婚都是历史的产物,产生它们的因素也将使它们最终消亡。可以想见,在生产力发展的下一历史阶段,社会抚养将会代替家庭抚养——正如同几百几千年前家庭抚养代替了部落-氏族抚养,也就是说,专偶制、婚姻、家庭乃至父系社会这些过去几百上千年内习以为常甚至视为神圣的社会存在都会一同消亡。而我们接受这个事实可能不会比1949年废除延续数千年的一夫多妻制更困难。

人类并不真的需要婚姻。说来简单,人类也不真的需要钱。但婚姻和私有制是几千年的主流。而真正神圣的爱情比婚姻的发明早得多,私有制也是。或者说,正是物的私有导致了人的私有:人们将后代、配偶视作传递私有制下私有生产资料的工具,而不是更纯粹的人。维持这一代代相传的罪恶的纽带,就是我们所熟知的婚姻。——所谓的纽带,多少也可以视为束缚吧。

作者: 张 云孙

吟游诗人,街头摄影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