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地名都是有意义的,这是废话。汉语里名、义并举,有名必有义。这是地名也有意义的原因。
就我所知,外国的地名跟中国的不太一样。我想,在一个地方刚有自己的名字时,这个名字多半是有所象征表示的。但是如果时间久远,兼之民族记忆不连贯,地名失其本意是常有的事。即便是在中国,传承素称一贯,解不出的地名也有,解得囫囵的也不少。但是好在中国文字来得早,地名早几千几百年就写下来有了定型。不像欧洲古时候大多地方地名有音无定形,民族语言文字诞生得又晚。等到他们统一了民族语言,做了正字法,那名字随着一波又一波的居民统治者的口音变来变去,早就曲折得不像话了。就算是让起名的先民复活回来,多半也是鸡同鸭讲了。
我很早就想写一篇解释名字的文章。上学期会话课,我忘了是做哪个主题了,我给我们Dani解释了几个中国的地名的意义:
- 北京 la capital del norte 北方的京城
- 上海 hasta al mar 近海的地方
- 长春 la primavera de siempre 长久的春天
- 香港 el puerto de las especias 香料的港口
- 长安 la paz de siempre 长久的和平
Dani看起来有些感兴趣,问我是不是所有的中国地名都有意义。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是。她问我,“广州”是什么意思。我后来想了想,应该解释成“el partido extenso”比较合适。
很多民族具有群体性的取名困难症。他们给一个地方取好了名字,就一定要多用这个名字几次,仿佛少叫了一次就亏了一样。到最后,一个名字要指好几个地方,他们就又只得给这个名字加上区别的标志。比如,法兰克福就分美茵河畔法兰克福和奥得河畔法兰克福(Frankfurt am Main和Frankfurt an der Oder)。为什么都在河边?因为“法兰克福”的意思就是“法兰克人过河啦”。法兰克人就像在给妈妈打电话:“妈,我今天过了奥得河啦,我要找隔壁罗马人玩儿去啦!”,”我又过了美茵河喽,我一会儿就要跟罗马人打架了 ,不用担心! ”
我真不是嘲笑德国人的起名技术。他们没建起十个带后缀的汉斯海姆真是太为历史上那些声名赫赫的游客们着想了。何况,有法兰克福的时候,德国人说不定还在林子里打猎。
英国的地名没什么可说的。唯独牛津(Oxford)值得一提。南边的法兰克人渡河,英国的牛也渡河。而且它沾了中国人了解得早的光,少有地是意译过来的,日后的英国地名多是音译了。奥克斯福特?听起来像小轿车的名字。迁移到中国,天津也是这种起名思路。但是Kaiserfurt或者Emperorford看起来似乎不那么口水。至于风陵渡,有山有水,简直是诗,高冷得跟它们放不到一块儿去。
英国的地名真的无聊。刚才本来不想多提,突然又想说他们自己的名字。盎格鲁-萨克逊,盎格鲁在丹麦,萨克逊就在萨克森。这群人的名字就透露着一股丹德协和的串味儿感觉。英语又是串了味儿的日耳曼人语言。英国的地名就串得更多了,地图上到处刻着“某族到此一游”。问题是这家伙以前还有一阵阔得不行,轮到它到处给人取名字。英国人取名的一套说起来大概是从各地取材加个“新”字就成了,比西班牙人更没劲。带新字的大家一看就知道差不多是在新大陆,也就当成是没意义的几个音节过去了。英国人自由发挥的其他地名一个比一个难看,里边我最不能忍的就是金士顿(Kingston),这个名字透着正反两面的无聊臭味。其实我觉得与其都这样了,不如意译好了:就叫它王家屯吧。
跟国王屯相对的就是昆士兰( Queensland )了,要不还是叫它皇姑屯。其实澳大利亚这个名字还可以,贵在真实。虽然跟奥地利千里撞衫,莫名跟匈牙利扯上关系。而澳大拉西亚就透露着一股随缘分类法的山寨感。
西班牙人迷信,取名往往都带着宗教的色彩。而且,与其说他们更愿意用土著的语言称呼旧有地名,不如说他们真的是懒得取名。要是偏就得取名,没什么文化的征服者们拍了拍头发稀疏的脑门,取了十个圣玛利亚(Santa María),二十个萨尔瓦多( Salvador )和三十个圣地亚哥(Santiago)。
西班牙语地名之最莫过于布宜诺斯艾利斯。我很理解大家对于南部风光的喜爱之情,我能想象得到探险家们初来乍到,流连于美景的场面。但是这种美景不配拥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吗?布宜诺斯艾利斯:好气呀。
奥雷里亚纳是西班牙征服者中为数不多比较有文化的。在他之前,亚马孙河的名字是里约格兰德,大河。在西班牙人眼里,美洲的所有河都有同样的特征,大。于是这些河都叫大河,有理有据。多亏奥雷里亚纳临场发挥了一下,从希腊神话里找了个单词安了上去。不然地理书上讲,世界第一大河叫大河,感觉不太妙。
欧洲人在探险过程中取得地名里有不少带着希腊的色彩。据悉,他们都是希腊人(希腊分类法:蛮族)。他们都不怎么懂希腊语,不过不妨碍他们取希腊式地名。只要在任何词后面加上波利斯(polis)或者尼西亚(nesia) 就成了。
希腊是最早给其他人取名字的那些。他们创造了大洲的概念,实际上并不实用。亚非欧三大洲本来是一块大陆,强拆成三大洲可能是最不合适的。如果以今天的视角划分亚欧大陆,划分成四或者五个大洲作为高级连续地理单元是比较合适的。
希腊人和很多其他民族一样,对日升所指示的东方具有别样情怀。他们称东边的土地为亚细亚。山东有城日照,日本国王自称“日出处天子”,中世纪还有黎凡特(Levant)这个名词,本义“升起”。安纳托利亚也许也有此义。在美洲土著居民的命名中也不鲜见。
日本原名和国,中国典籍称倭国。盖因其国人多为和族,和族又称倭族。古时和、倭同音,原应无异。国名从族名,这是朴素的命名法。倭字本来是无贬义的,就如支那一词一样。但是久经他者用鄙夷嘲讽的语气念叨,就带上了不妙的含义。中国固有名。而日本是生造了这个词当做对等交流的国名。太阳固然东升西落,但是日出与日落往往相对而行。即使日本古人没有地圆的认识,那句“日出处天子致日落处天子”,已然带上了以中国为中的暗示。
韩国(大韩民国)亦有汉江。首尔曾经的表记汉字是汉城,或汉阳。说起韩国的“汉”,与中国汉族族名中的“汉”字渊源不浅。汉族的民族起源不述,只说名字。早先汉语里“汉”专指银河,天汉、星汉、河汉皆是。汉族先民相信天地感应,天文与地理一一相对。在这套理论里,银河在大地上有一条对应的河流作为投射。于是这条河就被命名为汉水。汉水上有两座市镇,根据它们的地理位置差异,分别被命名为汉中和汉阳。秦末年,群雄逐鹿,约定先入咸阳者为王。刘邦凭此功受封汉中王,又称汉王。楚汉相争,项羽兵败自刎。刘邦凭汉王位登基,建立汉朝。汉朝文治武功,实数殊远,以至于使族名从国名。汉族就是这样诞生的。
韩国地名与中国多有重复。盖因中国多战乱,兵民流徙,有类侨置。汉江因有楚地移民居住,故得名。韩国人今天说,“汉”此字意为“大”,实属谬论。汉水难不成意思是里约格兰德?日本沿习下的地名多有含义,因为早采用了汉字表记而今日仍得以解释。而在日本用汉字表记前产生的古早地名虽然亦有汉字地名,但多只表音,义无所出了。
中国的地理学发展起步较早,记述极其详备,系统完善,对地理名词的记载也完括。中国地名千万,命名法的发展也有迹可循。
总的来说,中国对治下地区的命名法以世界视角看是独特的。 早先禹贡有九州之分,这九州命名的本字都出自自然地理的区分。这些古地名的最初含义大多已不含在该字在现代汉语中的义项中了,如冀指两河间的土地,等。这一时期的命名法与其他地区民族的相类似。当这些地名固化之后,又产生了以之为地理对照的命名方式。在儒学思想普遍之后,中国的命名法便具有了意识形态的特征。这时期传承而下的地名,集中采取了平、安、宁、顺、文、武、开、化、威、镇等字,与早期的地名不同,含义是今人也能从字面上理解的。这种命名法也被运用到中国一些周遭地区的地名中去了。现代以来,又有一些地名体现了社会主义的意识特征。这与其他(前)社会主义国家类似。
欧洲部分地区有以人名作地名的命名法,这是与中国截然相反的。中国的人名,尤其是位极者的人名传统上需要避讳。有些地名为避讳甚至经历了数次改动。当今当已无此虑。
中国地名命名最高的,应当是以京字结尾。虽然现代汉语里都字与京字几乎同义,但是实际其字之格略低于京字。今日中国京于北,称北京。日本京于东京都,称东京。东京本在中国有成例所指,即今开封。日本善于附会,旧京京都,别称洛都,仿效唐时西京洛阳而建。日本国王古时便自号“天皇”,此号亦早有其人确指,与此文无关,不赘。
中国人重视万物的名字。这促进了我们的祖先对于世界的归纳和思考。在造字的同时,他们赋予万物以名字,这些单字词包括花色不同的马,上千种颜色,纹理有别的玉石,形形色色的飞鸟,等等,占有了我们语言的一半重量。在造字时,在命名时,一凿一勾的痕迹,真能跨越几十个世纪。因此早先的名与字,是“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的。
胡戎蛮夷,字间透着上古遗留的血迹,这些曾与我们的祖先为敌的四方之人,恐怕并不如此自称。 匈奴、鲜卑、羯、氐、羌,这凶名赫赫的五胡,今天都在哪儿呢。西域百二十国,早已人去名除。曾与中国东西相望,“胜兵百万”的大秦国,也已经覆灭五百年了。如果没有中国人记录史料,许多小国恐怕已经无人知晓,连存在的痕迹都不留一丝一毫(X3)。
存在就是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