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话说是当局者迷,处在历史中的人尤其是这样。想要考察古代的故事,考据已是困难重重。想要洞悉现在,则是难上加难。
民族主义是现代国家的黏合胶水,同时也是封建国家的溶解剂。在民族主义被创造之后,贵族们的国家便成了市民们的了。然而市民们的国家堆积在金钱和利益的共同纽带上,时时刻刻处在瓦解和异化的边缘。于是,另一种新型胶水出现了,它就是无政府主义和“一国建成社会主义”所达成的最大化妥协,一种事实上的亲外主义思想,共产主义阵营所普遍信奉的国际主义。
国际主义是超越民族主义的激进思想。我称之为激进,并非是出于我的保守,而是出于事实所证明的它的过度超前。民族主义在一国之中所爆发的力量,总的来说是超过国际主义的。因为它更能贴合现阶段下市民们的意愿,也符合最多数的利益。
的确,在国家与国家之间,民族主义会造成博弈与对抗,激化矛盾。但是因国际主义所暂时弥合的伤痕终究会再次迸裂。国际主义是未来所在,但现在正是民族主义的时代。
为什么中国不可避免要倾向于民族主义?我注意到近些年主流舆论的变化,右翼的和保守的思想渐渐占据上风。在一个充斥着民族主义国家的世界里,一个单独保持国际主义思想的国家是不切合逻辑和最大利益的。为了维护共同的利益,以民族和国家为单位进行思想的重塑是合理的。
一般来说,民族主义会对一个国家造成多方面的伤害和减益,比如压迫少数民族,激化军国主义思想,诱导社会科学的倾向发展,等等。不过观乎当今世界,中国是非常适合激化民族主义的国家。首先,主体民族占绝对优势,而且富裕和受教育程度也较高;边疆地区面积广大,但已经充填了数量巨大的主体民族,控制力较强;主体民族与多数少数民族共享历史、价值、文化和利益;具有根深蒂固的和平主义思潮;历史传统和国际主义所遗留的平等思想影响极大;党派利益未有分化,采取不受约束的先锋队模式,等等。
民族主义发展到今天,已经是无孔不入又变化多端的了。它的名声已为大多数左派所不齿,而尤为愚蠢者所不容。但是现代国家不能舍弃它,所以便通过话术和宣传手段加以粉饰。比如美国对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的虚伪区分。美国的民族主义是基于共同的利益而得以维系的,因此也难以避免血腥的资本对它的侵蚀。为了维持存在,近些年来,美国已发动十多场直接或代理战争来保持其国内外利益的平衡。
美国的民族主义之所以表现出独特的伪装,是跟美国独特的民族结构、文化传统和政治模式有关的。首先,美国试图通过虚构一个共同的想象体来使其完成普世帝国式的国家体制的构建。这个想象体就是“美国的责任”。出于这种想象,美国认为自己承担了一些其他国家所不能承担(实际是不承担)的责任。这种责任赋予了它其他国家所不能拥有的权力,包括并不限于:合法颠覆政府,合法发动侵略战争,合法进行人道毁灭,等等。可以想见,这种虚幻的“责任”之所以能够在二十世纪初美国放弃“光荣的”孤立政策后立刻上台,是与其现实利益直接相关的。
在那时,前一个“帝国”,英帝国实际上仍然是一个性质普通的民族主义国家,与罗马和奥斯曼等普世帝国全然不同。当美国完成历史性的崛起时,英帝国已在战争与和平中渐渐失去了对世界的控制,将要回到它边陲岛国的历史定位中去。作为新崛起的帝国,美国不得不审视英国衰变的历史,并加以借鉴。美国于是认为,必须重回罗马式普世的体制,并加以现代化改造。在某种程度上,具有普世性的独特帝国主义,就是美国的民族主义。
罗马、奥斯曼和美国,都拥有同一个重要的前提,也就是主体民族的数量问题。这种数量上的劣势注定使它们不能转向普通的民族主义。奥斯曼帝国在末期便面临这个难题,民族主义转型的失败便预示了它的灭亡。而美国拥有一个前两者不具备的优势,就是足以发动全球战争的优势武力。这种武力便确保了它得以施行霸权政策,以保卫“民族”的自我。
历史雄辩地证明,持久的霸权是不可能存在的。美国通过武力保证在世界范围内攫取利益,转嫁负担,为美国人提供直接利益回馈。作为基础和反应,美国人为这种利益放弃一部分对道德的追求,这些道德包括并不限于:和平,公正和诚实,等等。因为每一个美国人都是这种残暴的民族主义的受益者,所以也就自然而然地伪装出盲目的样子,以保护既得的利益。但代价是什么呢?因霸权而繁荣,必将因霸权而衰亡。这是亘古不变的历史倾向。除了霸权之外,或许还会有一种新型的南北国际关系。它要是真的建成,国际主义才会成为一个切实可行的选择,而不再只是一个构想了。